不会的,那些不是梦。
昨夜他曾感受过炙热的拥抱,曾经在洁白的宣纸上,把工部图纸细细测算,还曾经在灯笼的微光下,翻开余料寻找撑拱。
他还记得自己一锤一锤,把撑拱固定在檐柱上。
如今没有了,不是他没有做过,而是有人在皇帝驾临前,毁掉了他的心血。
李策的拳头在衣袖中攥紧,却不知该把怒火发泄到何处。
他只知道不能慌。
即便泰山崩于前,也要面不改色,尽力阻止木棚倒塌,保护众人安全。
圜丘高台之上,安设七组神位。除了皇天上帝神牌位,还有日月星辰和云雨风雷牌位。
天青缎子搭成临时的神幄,排列整齐。神位前摆放供品礼器,肃穆壮观。
太常寺官员正站在燔柴炉前,投入松枝和苇条炙烤祭品,以迎天神。
围绕圜丘,架设十二面大鼓,太常寺鼓吹署令亲自举麾击鼓。鼓音喧响,隐有排山倒海之势。
待吉时到达,身着祭服的太常卿便会走下圜丘,跪地恭迎皇帝登台祭拜。
所以如果木棚会塌,必然是在吉时之前。
那么,它会因为什么而塌?
李策心念电转,目光不断掠过四周,寻找、思索、猜测,终于,他的视线落在圜丘不远处的四足大鼎上。
那是三尊三人合抱大的青铜四足鼎。
鼎内分别放着牛、羊、猪三牲。太常卿迎神后,皇帝祭拜前,禀牺署会把四足大鼎抬到木棚前。
这是皇帝作为天子,向上天敬献的祭品。
青铜鼎重逾百斤,再加上里面的牲畜,数百斤的重量落在木棚前,地面震动,挑檐便有可能掉落。
真是机关算尽。
想到此处,李策向后走去。
他的步子很小,但在安静站立的皇子中穿行而过,还是引起了注意。
“小九?”李璟轻轻唤了一声,挪步向外,但是只走到柱子旁,便被李琛挡住了。
李琛神情庄重看向前面,示意李璟不要乱了规矩,李璟有些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好在李策很快回来了。
太常卿也在圜丘上高声喊道:“进俎——”
进俎,就是要敬献祭品的意思。
禀牺署卫士抬起青铜鼎,向木棚走来。
每尊铜鼎由四人合力抬起,尽管如此,卫士们的脚步还是很重。
皇帝站立在九龙聚顶雕花挑檐下的祭案旁,恭谨的神色中,有祭拜天地的庄敬,还有一国之主的威严,更有一些能出门透透气的愉快。
晋王李璋站在皇帝侧后方,虽然面色平静,却难掩眼中紧张的情绪。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他的余光一直盯着抬鼎卫士。
那些鼎一点点靠近,李璋还记得去年落鼎时,即便卫士很小心,地面还是震了震。
他差人测算过,只要鼎落在木棚前,头顶的九龙聚顶雕花挑檐便会“咯吱”一声,压断撑拱。到时候就算榫卯结构让它无法掉落,摇摇欲坠的挑檐也会吓到皇帝。
而他只需要舍身而出护住皇帝,便能落个仁孝的美名。
百里曦说,皇帝欣赏李策聪明,夸赞李琛孝顺。
可聪明的李策连监工木棚都做不好,孝顺的李琛,可是远远站着,看父皇险些被砸,无动于衷呢。
李璋觉得他这个计策实在美妙,直到——那些卫士走到木棚前,并未停留,而是径直把铜鼎抬向圜丘祭坛。
怎么回事?
是谁更改了祭典流程,让他的谋算功亏一篑?
他怎么没有想到,铜鼎能放在木棚前,也能放在圜丘上。只要那些卫士不觉得累,就算他们一直抬着,都不会有人阻止。
李璋面色震惊看着远去的铜鼎,皇帝已经向前迈步,即将走出木棚,李璋只得假装从容,跟随皇帝向前一步。
可就在此时!
身后忽然有人惊呼一声,抱着侧柱,重重摔在地上。
“哎呀!”压低声音怒吼的,是赵王李璟。
原本已经走出一步的皇帝回过头,看到李璟摔倒,正往前走的李琛被李璟绊倒,也跟着摔倒,同样撞在侧柱上。
而李策并未搀扶两个兄长,他穿过人群,径直向皇帝跑来。
“咔嚓……”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头顶蔓延。
“父皇小心!”李策和李璋同样失声惊呼,李璋护在皇帝头顶,而李策,却是高举双手,撑住了梁柱下的一截撑拱。
这些事发生在一瞬间。
在皇帝眼中,是李璟和李琛撞到了木柱,李璋慌忙护驾,而李策担心什么东西掉落,踩在摆放玉帛的祭案上,抬手撑着九龙聚顶雕花挑檐。
皇帝有些气恼。
如此重大场合,怎么能有失仪混乱之事呢?
修了这么久的木棚,难道撞一下还能塌了?
这动静惊来禁军,也惊得朝臣宗亲和各国使团纷纷跪地。皇帝看着纹丝不动的木棚,决定不搭理执意做人肉木柱的李策。
他整理衣襟转身,要去叩拜上天。
可就在此时,一阵风吹来,巨大的断裂声接连响起,“咚”地一声,雕花挑檐掉落,砸在李策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