跺脚,竹篙弹跳而起,被他握在手心,重重一敲船板,一瞬间,汉子以惊世骇俗的神通,临时造就了两座小天地,小的那座,是他和陈平安,咫尺之间,更大一些的,则一口气囊括了整座桂花岛,如此一来,恐怕就算是倒悬山的某些道士,和南婆娑洲的圣人都无法查探此处。
毕竟是掌教陆沉的记名大弟子。
不愿接下剑修左右一剑,或是在桂夫人面前跟无赖汉子差不多,在一座浩然天下就只有生僻典籍上的舟子称呼而已,却不意味着此人的实力不强,道法不高。
桂夫人知晓此人的根脚,所以并不奇怪,身旁那座小天地中,两人身影模糊,双方言语嗓音更是不会泄露丝毫。
陈平安听完之后,点头道“好的。”
中年汉子缓缓道“你不愿成为我家先生的关门弟子你若是答应下来,我便谢你,欠你一个天大人情。”
陈平安看着这个汉子,干脆坐在渡口边沿上,摘下养剑葫芦,只是喝酒不说话。
汉子一手持竹篙拄地,仰头望向高空,轻声道“先生从未将我当做他的弟子,一个早年帮他撑船的仆人而已,虽然他的几位嫡传弟子,来此天地游历的时候,都会主动找我,还愿意喊我一声大师兄,可是我心知肚明,先生素来嫌弃我驽钝,资质不好,连一个情字都割舍不掉,所以我在大海上找了无数年,想要循着先生的足迹,去往那座青冥天下,向先生正式拜师学艺,可是先生不愿见我,但是你今天如果愿意答应先生,先生只要心情好了,会见我的,我确定。”
陈平安懒洋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家先生想要收的弟子,是现在的我,而不是成为他弟子后的我。”
汉子伸手拍了拍脑袋,还是想不明白,恼火道“我给你说得糊涂了。怎的,你们这些先生的弟子门生,为何说话都是这般稀奇古怪的,好不爽利。哪怕是北俱芦洲的谢实,说话也文绉绉,骂人的话都藏在夸人里头,害我过了一百多年才回过味来,晓得当时他原来是在骂我不开窍,所以才会被桂夫人不喜欢。”
汉子随即唉声叹气,“还是怪我,太笨。怪不得别人太聪明。”
陈平安停下喝酒,笑了,“怎么不怪这个世道呢”
汉子站在小舟之上,少年坐在渡口之边。
两人刚好平视。
汉子咧嘴一笑。
陈平安已经转移话题,“你弟子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不管管好像之前还到过元婴境,后来跌回了金丹”
汉子没好气道“我是他师父,又不是他爹,五百岁的人了,还要我一把屎一把尿不成”
陈平安将养剑葫放下,左手伸出一根手指悬停空中,然后右手往右一拉,然后停住,两指之间,像是一把看不见的尺子,“我说的道理,在这一头,你说的道理,在这一头,好像都有道理,但是你的道理,其实无法反驳我的道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道理,不该一下子走这么远。”
陈平安右手缓缓向左移动,在中间点了一下,然后左右又各点了一下,微笑道“你的道理,如果只是到这里附近,站在这儿,可能才算真正的道理,可以左右偏差些许但是当道理站定在对的位置上,又该如何衡量道理的分量轻重和大小呢你知不知道术家不是阴阳术的术,而是术算的术,再加上法家,有了这两把更小的尺子,就有用了”
汉子淡然道“你别想坏我大道”
手持竹篙,再次重重一敲船板。
陈平安笑容灿烂。
因为自己又对了。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不再故弄玄虚和无中生有,昨夜梦中,他做了一个梦,读了一夜书,杳杳冥冥,玄之又玄。
好像也察觉到自己被捉弄了,汉子有些懊恼,挠头,倒也没有拿陈平安撒气。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桂夫人看着呢,你这么对待自己弟子,你觉得她会怎么看你是不是这个理儿”
汉子好像顿时开窍,眼睛一亮,犹犹豫豫,从怀中掏出一叠用简陋草绳穿孔串联在一起的金册,“好不容易才从一处海底捡来的,交给小水桶,记得一定要当着桂夫人的面交给他,能做到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我再帮你说几句好话都成。”
汉子笑道“那你方才算计我的事情,我就不记在账本上了。”
陈平安接过金册,看也不看,小心翼翼放入袖中,瞥了眼看似咫尺之遥、实则根本不在一座小天地的妇人,她正在眺望海上明月夜,神色迷离,陈平安收回视线,有些好奇,小声问道“你辈分这么高,活了这么多年,为啥独独钟情于桂夫人而且明明知道自己的大道阻碍,是那个情字,看你竟然还乐在其中”
汉子给戳中了心窝,没好气道“关你屁事”
陈平安提着酒壶在岸边踱步,问道“我们说话,桂夫人听不见吧”
汉子点头。
陈平安仍是压低嗓音道“桂夫人气质当然好极了,可容嘛貌应该算不得太出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