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北方吹来,摇动着钢铁色的池水。
太液池以南新修的宫殿中,刘聪斜倚在榻上,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空,寂然无语。
刘粲耐心地陪坐于一侧。
他似乎很忙,时不时有官员进来,低声请示。
刘粲再低声回复,官员得到确切准讯后,对二人行礼,悄然离去。
长安的格局很奇怪。
天子就带了四千多人过河,可谓失掉了绝大部分本钱。而潼关以西的京兆、北地、扶风、新平、始平、安定、南安、略阳、天水九郡都是太子刘粲花费数年时间,一一攻取的,只有冯翊以及刘汉新置的上郡是先帝时代就已夺取。
刘汉十一郡,有九郡是刘粲打下来的。
官员由他任命。
部落酋豪向他臣服。
世家大族与他以及他的心腹将官联姻。
说难听点,和刘聪关系不大。
放在邵贼开始攻打并州之前那会,刘聪很乐意见到这种情况。“跨有雍并”的国策提出后,刘聪甚至极力推动。
到今年为止,持续六年的移民从未停止过,甚至单于台都设到了长安,就是为了给刘粲夯实根基,巩固地位,毕竟那会正经的储君刘乂还没死呢。
可天下局势风云变幻,一切都变得太快了。
不经意间,匈奴在三年时间内丢掉了关东十郡,只剩下关西十一郡,这就尴尬了。
刘聪名为天子,其实在关西没太多影响力。
甚至早年忠心于他的匈奴五部,如今听谁的还不一定呢。毕竟已经过去六年了啊,六年间刘粲不断建功立业,树立威信,那些部大们听谁的可很难说——大概率不会听刘聪的。
简而言之,他这个天子已经名不副实,被太子刘粲爬到头上去了。
当然,聪哥很清楚这一点。
在邵勋击败石勒,全有河北之时,平阳的有识之士就已经明白,并州挡不住拥有河南、河北无数人力物力的邵贼,因此“跨有雍并”的政策进入加速执行状态。
在军政层面,具体表现就是人力物力的转移——尤其是匈奴本部的转移,以及对外采取积极防御的战术。
只不过,几次下山的效果都不好。打着打着,积极防御就变成了消极防御,直到今年的惨败。
“跨有雍并”的国策并不是没有效果,至少执行多年以来,给匈奴带来了一个完整的雍州、半个秦州以及包括上郡在内的小半个“河南地”——所谓“河南地”,就是河套草原,因此时的黄河河道紧贴阴山南麓(乌加河一带)东流而得名,直到清朝时期黄河才改道,从更南面流过。
公允地说,“跨有雍并”成功了一半吧,至少关西的地盘有了,但并州确实没了。
刘聪没有太过后悔这些年的举措。
自己身体啥样自己知道,三年前就不太行了,各种力不从心,头晕目眩,能撑到现在,完全靠着胸中一股执念罢了。
他活不了太久了,兴许三五个月,兴许一两年,也就这么长了。
没有人会投靠活不长的君王。
所以刘聪非常洒脱,在蒲津关外时,就下诏让太子监国,等于正式交权。
刘粲得到了权力和行使权力的大义名分,没什么不满的。
再加上父亲看上去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那么何必做得太难看呢?默默等待父亲去世就好了,更别说他对父亲还是有几分感激之情的。
所以他经常来看望父亲,并把这几年重新修建起来的建章宫作为父亲的居所,以示孝顺。
“关中这边,可稳得住?”刘聪收回目光,出声问道。
“这几处的邸阁先建好……”刘粲对赶来的一名官员交代完毕后,看向父亲,道:“父亲勿忧,雍州诸郡无事。”
他现在连“陛下”二字都懒得叫了,但刘聪并不在意,只问道:“秦州呢?”
“略阳、南安二郡有国人。天水那边,有朝廷兵马屯驻。陈安正在攻打司马保部将张春等人,指日可下。阴平、武都、陇西三郡还在招抚。”刘粲说道:“明年邵贼必无力西进,或有机会。”
“取了这三郡,可就和凉州对上了。”刘聪看着挂在殿中的地图,叹道:“你打算如何应付?”
“儿也在犹豫。”刘粲眉头一皱,道:“朝廷有人觉得该西进攻伐凉州,灭张氏,全取八郡四十六县之地。不过也有人觉得凉州兵马骁锐,不宜妄动,此时正该越北山而上,攻取河南地,招抚部族,厚实根基。上郡沿河之地,更应广置军寨、邸阁,防备邵兵渡河西进。”
简单来说,到底是进攻河西,还是北上河套草原?
“你觉得呢?”刘聪问道。
“儿觉得邵贼休养生息之后,定会想办法西进,故河南地更为重要。”说这话时,刘粲的脸色有些难看。
到底还是小命要紧啊,邵贼给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不得不全力以赴。
凉州张氏内部矛盾重重,你不去打他,他很难主动出兵打你,内部达不成统一意见。
观他们这几年的作为,主要还是收拢流民、开垦荒地,割据自保的意图十分明显——西边本来没有威胁,如果乱来搞出威胁,那可就太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