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总监放大的瞳孔,抽动吐出白沫的嘴角,无一不在诉说着临死前的绝望。
虫子已经散做泥沙,死人无法复生,兔子收敛了被称作遗物的东西,转而扔进了垃圾桶,这个举动让伊涵更加恐惧,她撑着站起来,站得离他有段距离。兔子前进一步,她就后退一步,直至撞上路灯。
他大步走上前,停在三步之外,伸出一只手。
伊涵从胸膛里憋出一声闷闷的咳嗽,忽然踉跄着上前两步,跌进了他的怀里。光是害怕就已经花了她所有的力气。
“他被吃掉了。”伊涵哽咽道。
那只手,在半刻钟前还被她攥在手里,不依不饶地想找出哪怕一寸粗糙的皮肤。在惨白的路灯下,它带着某种从黑暗处伸出的微妙试探,带着不容她拒绝的强硬威胁,仿佛那些暧昧的流动也如泡沫一般碎掉了。
“嗯。”兔子的声音温柔无比。
他升不起一丝一毫的同情。人类不合时宜的狡猾总是让他们错过很多东西。要是杨总监没有鬼迷心窍来伊涵楼下蹲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也许现在还在家里陪着放学的女儿。
他的衬衫被抓皱了,伊涵出奇地用力,手指几乎嵌入他的肉里。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她哽咽着问道,声音几乎从牙关里挤出来,舌尖尝到了血腥味,“你——也会吃掉我吗?”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难以回答。
吞吃这件事发生在捕猎者和被捕猎者身上,也会发生在某些成为配偶的动物之中,螳螂、蜘蛛、水蟒。也许也会发生在他和伊涵之间。
但是他回答道:““我不会吃你。”
“它们也不是我的同类。”
他疼惜地抚摸着伊涵的头发,像是在安抚幼童一般,“不用害怕。”
是啊,人类明明是这样弱小的生物,所以在那日看到因为发病而倒下的少女时,他才会感到困惑。
对于长生种来说,短短的几十年眨眼就过去了。而在这几十年中,沧海桑田,房屋拔起万丈高楼,稚童已经成为白发苍苍的老人,很快变成埋入土中的泥沙。
一次简单的出行也可能要人性命。
他为了追寻出逃的因赛特匆匆赶路,却在那时看到了还年少的伊涵。因为发病而倒在地上的少女吃力转动脸庞,即将溃散的眼神与他对视。不知为何,他产生了奇怪的悸动。少女的唇色已经变成骇人的青紫,呼吸微弱,那双漂亮到好像被神明赠与了万倾星空的眼睛已经开始失去光彩。
她像是一株花。
一株应该被娇养在他的花园里的花,就算枯萎也凄美无比。
出于好奇,他上前触碰了她。
“你要死了。”
回应他的只有越发沉重的呼吸声。
“你有什么愿望要满足吗?”
当然,他不一定会帮忙实现。
然而少女只是吃力地用最后的力气,抓住了他垂下的耳朵,在那一瞬间,她费力地笑了起来。
“我想要一只兔子。”
她一直是很懂事的孩子。帮助园长妈妈管好下面的弟弟妹妹,不争不抢,只可惜被赐予这副容貌的同时,也不幸的缺失了对人来说最为重要的健康。无数人可惜地感叹,这么乖巧的孩子居然有一颗不健康的心脏,然后带着其他的孩子离去。
她是弃婴,父母都知道她活不了了。
好在园长从来没有放弃过她,她得以苟延残喘到今日。
身上的衣服是黑色的,她早已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刚好能用来当丧服。只可惜,她对人间似乎还有留恋,在最后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不久之前赠与妹妹的兔子。
妹妹刚来不久,父母已经去世了,她想要一只能够陪伴她睡觉的玩偶。
眼泪从逐渐消失光彩的眼眸中掉了出来。
在即将到来的十八岁,她想要一只兔子。
兔子的手指上残留着温热的泪水。
他只是长得像人,但并不具备人类该有的器官。他更像是一株会走动的植物,只要沐浴夜风和露水,他就能满足所有的需求。
他好像被人类需要了。
一个刚才死掉的人类。
刚刚接触世界的花园主单纯无比。
他掏出了自己的心脏,赠与了逐渐冰凉的尸体。
那是一颗注定没有感情的,只充斥着挣扎与血腥的心脏,居然与少女无比相配。
祈求怪物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留下了自己的心脏和最能干的影子,带走了她的自由与爱情。
奇怪的是,那天起,他的胸膛里长出了另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