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边,说了君子三省,其实儒家还有一个说法,叫做克己复礼,师父后来阅读文人笔札的时候,还看到有位在桐叶洲被誉为千古完人的大儒,专门打造了一块匾额,题写了‘制怒’二字。我想如果做到了这些,心境上,就不会洪水滔天,遇桥冲桥,遇堤决堤,淹没两岸道路。”
裴钱问道:“那小的呢?”
陈平安笑道:“小道理啊,那就更简单了,穷的时候,被人说是非,唯有忍字可行,给人戳脊梁骨,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别给戳断了就行。若是家境富裕了,自己日子过得好了,别人眼红,还不许人家酸几句?各回各家,日子过好的那户人家,给人说几句,祖荫福气,不减半点,穷的那家,说不定还要亏减了自家阴德,雪上加霜。你这么一想,是不是就不生气了?”
裴钱双臂环胸,皱紧眉头,使劲思考这个小道理,最后点点头,“没那么生气了,气还是气的。”
陈平安笑道:“生气是人之常情,但是生了气,你不依仗本事动手打人,没有以大错对付别人的小错,这就很好了。”
裴钱雀跃道:“师父,我听了那么多坏话,就没有动手打人!一次都没有!”
陈平安点头道:“那师父对你口头嘉奖一次。”
裴钱笑嘻嘻道:“师父,给几颗铜钱,打赏一颗也行哩。”
陈平安笑着摇头,“那可不行,做事需要讲究盈亏,做人可不能如此。既然跟了我这么个师父,就得吃这份苦头。”
裴钱笑道:“这算什么苦头?”
陈平安转头望去,看到裴钱嗑完后的瓜子壳都放在一直手心上,与自己如出一辙,自然而然。
陈平安将自己手心的瓜子壳倒在裴钱手心,说道:“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些人,只要你随手将瓜子壳丢在小巷子的地上后,就对你指指摘摘,这些人,分两种,一种是出身世族豪门,从未在泥泞里摸爬滚打过,一种是你离开了骑龙巷、而他们却注定一辈子只能留在骑龙巷的人。你以后在江湖上,要更小心后者。因为前者是傲慢,后者却是心坏。”
裴钱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随手丢把瓜子壳,还要给人骂?满地的鸡粪狗屎,不去骂?什么世道!”
陈平安没有去说两种更极端的“因果”,例如文章圣人身上的道德瑕疵,穷凶极恶之徒偶然的良善之举。
与裴钱说这些,还早,也太大,不会让裴钱变得更讲理,只会成为裴钱的负担。
而且陈平安也不希望裴钱变成第二个自己。
所以陈平安尽量让自己琢磨出来的一些个道理,说与裴钱听的时候,是碗小米粥,是个馒头,怎么吃都吃不坏,哪怕吃多了,裴钱也就是觉得有点撑,觉着吃不下了,也可以先放着,余着。在裴钱这边,陈平安希望自己不是递去一碗苦药,一碗烈酒,或是过于辛辣的一碟菜。
陈平安笑道:“之所以跟你说这个,就是怕你以后又要一个人躲起来生闷气,只是想让你知道,世上就是有这么些人。而且这些你未必喜欢的人,在某件事上做得不合你心意,可其它地方,可能就会做得比你更好。所以,我们先去尽量更多了解这个世道。”
裴钱挠挠头,“师父,脑壳疼唉。”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知道个大致意思就成了,以后自己行走江湖,多看多想。该出手的时候也别含糊,不是所有的对错是非,都会含糊不清的。”
裴钱怯生生道:“师父,我以后行走江湖,如果走得不远,你会不会就不给我买头小毛驴啦?”
陈平安笑道:“当然不会。”
裴钱这才放心。
那就好,可以回落魄山赶上吃饭。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打算第一次游历江湖,走多远?”
裴钱如临大敌,眼珠子急转,只是想不出好点子,又不愿意跟师父撒谎,就有些手足无措。
陈平安无奈道:“好歹走到红烛镇吧?”
裴钱如释重负,还好,师父没要求他跑去黄庭啊、大骊京城啊这么远的地方,保证道:“么的问题!那我就带上足够的干粮和瓜子!”
陈平安一板栗砸下去。
裴钱赶紧忍着疼,不忘捂住手,免得那些瓜子壳掉在地上。
陈平安站起身,锁了门,带着裴钱一起离开巷子。
在路边随便捡了根树枝。
四下无人的时候,陈平安笑着要裴钱来一场“天女散花”。
裴钱小鸡啄米,捂着双手里边的瓜子壳,“师父,我开始了啊!”
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持树枝,点点头。
裴钱轻喝一声,高高抛出手中的瓜子壳。
陈平安人未动,手中树枝也未动,只是身上一袭青衫的袖口与衣角,却已无风自摇晃。
陈平安一步踏出,原地瞬间只留下一抹青色残影。
一颗颗瓜子壳被“剑尖”一点,纷纷砰然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