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阁老刚才说得言之凿凿地说这算吏、匠人、农民、法吏之中,出不了人材……这似乎有几分武断了。”
“朕以为算吏可是儒生,匠人可是儒生,农夫可是儒生,商人也可是儒生,那么这法吏自然更可以是儒生。”
“儒术既然可以起到匡扶人心、明礼教化的作用,就更不应该避世,也不应该把三教九流排除在外……”
“而是应该将天下人都变做儒生,将百家之学尽数归入到儒术当中。”
说到此处,刘贺停顿了片刻,让在场的几个朝臣咀嚼了一番这几句话之后,他才继续往重点讲去。
“昔日,董子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说,振聋发聩,余音犹在,让大汉一统。”
“但是今日再看,朕以为董子此言论未免有一些狭隘,百家之学仍有其可取之处……”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天子身上,众人没想到天子竟然贬斥董子的言论,难道又有什么惊人之语吗?
就连已经为天子才学所在折服的韦贤,都再次有些愤怒起来了,那好不容易白下去的脸色就让又开始涨红了。
在愤怒之下,他有一些恐惧,他生怕天子会脱口而出,说出“不再独尊儒术”的暴论来。
若是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韦贤做好了死谏的准备——他会当场撞死在这殿中!
可是,天天没有给他殉道的机会,天子接下来说的话,让韦贤觉得又惊又喜。
“所以朕以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应该改一改,改成‘百家合流,独宗儒术’!”
这八个字微言大义,刚一出口,就让这殿中所有的朝臣耳目一新。
天子不是要把百家废除,而是要将百家归入到儒家当中,让百家成为儒家的分支!
如果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解决的是当下和未来的事情。
那么“百家合流,独宗儒术”却能连带解决以前过往的问题。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观念提出来不过几十年,这让儒家的地位在朝堂和民间飞快提高,但是百家日益衰落。
作为后来人,刘贺自然知道在原来的时间线上,儒术最终在社会的各个层面占据着牢固的地位,几乎是无可动摇。
但对于生长在当下的人来说,却是看不到这一点的——他们想象不到儒家后来会成为一个超越君权的庞然大物啊。
因为在之前的几百年来,他们看到的是百家的轮流登台而已——儒学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春秋战国时是百家争鸣,大秦之时是法家当道,大汉前百年则是黄老道学,到这几十年才独尊儒术。
如此算下来,儒术占据主导地位的时间竟然是最短的。
这也是韦贤站出来冒死进谏的原因。
天下的大儒也担心天子再一道诏令夺去儒术的尊崇地位。
毕竟法家、道家、阴阳家、兵家的实力仍然很强,其余各家也还或多或少有一些拥趸。
哪怕是最没落的墨家,不也还有游侠这种遗存吗,不还是被低微平凡的工匠奉为祖师?
天子如今提出“百家合流,独宗儒术”,自然是要把百家的精髓吸收到儒家当中来,用儒学来解读拆分百家之学。
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相比,这新举措更柔和但是力量更强大,可以在不声不响当中,逐渐消化掉其他各家。
既然想要吞掉其他各家,那就应该容纳其他各家拥趸,变得更加开明。
所以,要将法吏算吏这些人都融入到儒生当中,而不是将其排除在外。
其实,这也不是刘贺的首创,在之后的一两千年里,儒学同样吸收了百家的一些理念,形成玄学、心学和理学,乃至新儒家。
而在现在,儒家不也已经将阴阳家的阴阳灾变之说,融会贯通到了儒经当中吗?
只不过,刘贺觉得这个进程要更快一些,吸收容纳的内容和要旨也要更务实些。
另外,还有一层不能说的意思,反过来看,这儒学变成这样,还能叫儒学吗——这也是消解儒学的过程。
另一边,韦贤也想清楚其中的关节了,更看清了天子下的这盘大棋。
他顿时觉得自己刚才的反抗有一些可笑:似乎自己目光短浅,而天子没那么癫悖。
难怪天子刚才提到科举考试的时候,要求各科的考生均要加考一门以儒学为基础的明经。
原来是逼着所有人都去学儒经啊。
以前,其他各派的拥趸想要出仕而不得,索性就不出仕了。
现在,其他各派的拥趸有了出仕为诱饵,也会去适当学儒。
天子远谋如此,天下之幸,儒术之幸啊。
虽然心中对天子多了许多的认可,但是韦贤仍然板着脸,不苟言笑。
“韦阁老,你可还有什么疑问吗?”刘贺问道。
“陛下高屋建瓴,老臣比追不及,这科举制和庠学制老臣认为有可取之处。”
“而‘百家合流,独宗儒术’更是高瞻远瞩,陛下精通儒学,乃当代大儒。”
“刚才冒犯天颜,请陛下降罪!”韦贤说完,终于弯下了挺得笔直的腰,跪在地上向天子行礼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