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眼睛巴巴地望着自己,郎中索性将话说得更明些,“有在这里跪的功夫,不如往东城去请。”
这话的意思便是,出了宛平的地界自然能请得郎中。
这道理静临不是想不明白,可是银儿的血流得那样急,现下又已经耽搁了这么久,除非她能从宛平飞到大兴,再一刻不耽误地请到郎中、轿夫,与他们一起飞回来,否则怎么来得及呢!
静临头一回急得不知所措,以至于思来想去,就只剩下胡搅蛮缠、强人所难一条路可以走。
就如当年的花二娘一般,为了一个月几钱的份例银子,为了冬日里的炭火和冻疮药,不惜在一家人面前撒泼打滚,拉着柳兰蕙的贴身大丫头茜红胡搅蛮缠,丝毫不顾自己的体面,也不顾下人的为难,一味地强人所难,教阖府上下指指点点,也教年幼的她也跟着抬不起头来。
当时她想的是,至于么,为了点黄白阿堵物而已,就如此地不体面,难怪府里的人都说她卑贱了。
时到今日她方才渐渐懂得了,世上的人往往不是因不体面而卑贱,而是正相反,恰恰因地位卑贱而难有体面。
人穷志短,贫贱夫妻百事哀,穷生奸计富长良心……若不把这话当做居高临下的批判,只作是世道人心的观察,便知这话说得有理。
出淤泥而不染,贫贱不移、威武不屈者也有,只是这样的人鲜见,也正因鲜见而令人心折,得人赞颂。可若以这样的标准去要求普通人,便是苛求,是不通情、不达理。
静临年少时便是如此,如今想来,大概花二娘当时也是无路可走了罢,她想活下去,想要吃得饱穿得暖,想要有银子买药治病,想要不被冉常玩物一样倒卖……留给她的路并不多。
她的不体面伤的只是静临的自尊,博的却是她自己的生存。
静临的脑中飞快地掠过生母的种种,便觉着身子之外忽然被罩上了一层透明的壳子,她可以在这壳下为所欲为,不必再顾忌教养和姿态。
于是便膝行上前,死死抱住郎中的腿,“先生!病人耽搁不起了!求您走一趟吧,我们自是不会往外张扬的!”
“哎呀!”郎中推不开她的手,为难极了,“你怎么听不进去话呢!你求我也没用!”
静临见他铁石心肠,便将心一横,就地嚷嚷起来,“大家快来看呐!回春衣馆的郎中见死不救,这与杀人害命有何不同!”
“父老乡亲们都来看看呐!谁来给我们两个弱女子做主!”
“老天爷啊,你是不让我活了!”
……
这些话是她从小便深恶痛绝的,如今似是开了窍,竟从嘴里滔滔而出,叫嚷得凄厉又响亮。随着店门口围观的人群愈多,她便愈发能够领会,这是上天专门赋予弱者的一项能力,为富贵乡里的体面人所不具备。
店里的伙计都上前来拉扯,郎中一面挣扎,一面提高嗓音,试图在静临的哭嚎声中杀出一条生路,与街坊四邻解释清楚。
可是静临哭得听者伤心闻者落泪,郎中有所顾忌,又不敢将话说得太清楚,围观人便七嘴八舌地指责起他来,使他未免动摇,心道不如去一趟罢了,可一想到折腾出这档子事,又未免觉得窝火。
“别哭了,我跟你们去。”
一片喧哗吵闹声中,忽然浮起一道沉稳的男声,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黑沉海面,忽然被一道凛亮的闪电照亮。
静临擦擦眼泪望过去,便见到人群自动闪开一条通道,通道尽头站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清瘦男子,大冷天里只穿着一身单薄的青布道袍,面上却不见半丝畏寒之态,看着颇有世外高人的风骨,说着热心帮忙的话,神情却十分倨傲,不知是恃才傲物,还是欺世盗名。
“您是郎中?”
救命的稻草来了,她只能紧紧抓住。
那人略微颔首,指着身后的马车,言语利落地催促道,“快上车!”
马车向着乌义坊的方向疾驰而去,那人细细问过银儿的症状,便凝神思索起来,片刻后打开随身的大药箱,拉开匣子一一检视过后,方道:“还差一味山茱萸,一味地骨皮。两位娘子,你们二人谁腿脚利索,各抓三钱回来?”
“我去我去!”
翠柳应了,待马车行到坊门,便跳下去跑到对面的生药铺抓药。
静临看这先生的样子似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心里的不安稍稍缓和了些,“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程一。”
程一简短回答,随着静临大步进入王家内室。
炕上,银儿已经面如金纸,静临只看了第一眼就赶紧将眼睛撇开,不敢再看了。
她是见过垂死之人的,银儿此刻的面色,恰如当时柳茂。
“程先生,她还有救么?”
程一换了一只腕切脉,闻言耸起眉头,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