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们万万没想到,她还能更豁得出去一些,便如此刻这样,身上仿佛有股与生俱来的泼辣和狠劲儿,俏脸儿上罩着一层寒霜,整个人锋利得像一块琉璃碎片——宁可粉身碎骨,也要拼了命教你出血。
如此,今日这顿鸿门宴终究是没有变成批判会、忏悔堂,一如冉静临的愿,替她和银儿出了一口恶气。
待到人都走光了,戚氏站起身来,想埋怨几句,瞧儿媳的脸色,终究是没敢说什么,只低声嘟囔着“做的什么事”,便要悄么声地溜回卧房去。
静临瞅着她缩手缩脚的样子,刚消散的火气“腾”地一下,又重新熊熊燃烧。
双手扒住桌沿——那是为了待客用耳房的两扇门板临时充的——向上一掀,满桌的杯盘碟盏噼里啪啦地跌落,爆竹一样,发出一阵欢快的响动。
戚氏着实被这响动吓了一个激灵,待到回过头来,身上又哆嗦起又一个激灵:冉静临脖上薄薄的一层粉皮儿下跳出青筋,冲着东边作河东狮吼,“柳三秀!滚出来收拾东西!”
“花了姑奶奶的银子,就给姑奶奶干活!”
“装什么缩头乌龟,没骨气的东西,你也算个男人!”
……
柳平这些日子的确没有惹她,只是赶巧休在在家,撞到了她的火炮筒上,被她发了一股邪火。
静临骂骂咧咧发作了好半天,直到那对母子掐死了一般没动静了,方才觉得神清气爽,款步往隔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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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气一出,造成了一好一坏两种后果:好的是果真没有人敢再传先闲话了,至少是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地嚼舌根了,坏的则是整个乌义坊的婆婆媳妇和姑娘都不肯再找静临上门化妆。
本来化妆就不是生活之必须,何况还要额外付银子给妆娘,是以这些人离了静临并不会有任何不便,倒是静临日常少了一笔重要的进项。
银儿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最后埋怨道,“你这人啊,看着是温温和和的,其实做起事来冲动得很,你何必为了一时意气做下这事,白白耽搁了自己的生意!”
静临将她的手握住,“她们这些人本就扣门,画起妆来百般要求,到给银子的时候不情不愿,就算不是因为你,我也不爱去伺候她们。”
银儿一笑不语,心里却知道她这是在安慰自己。
银子难挣,哪有那么多豪爽的大主顾,大多都要靠街里街坊这些碎银子积少成多。
静临见她若有所思,便道:“还说我呢,你做事就不莽撞?”
翠柳看王婆在旁边睡着,便也低声道,“噯,说真的,孩子没了,你往后也不能生了……你心里,后不后悔?”
这话搁旁人说,便是往刀口上撒盐;可于是她们三人,倒成了一种纾解。
银儿摇摇头,“实话与你们说,经了这一场事,我于……情爱一事,是已经看透的了。”她看了一眼紧闭双目的王婆,压低了声音又道,“我娘若没有我拖累,一个人过活不知有多快活,我又何必再蹈覆辙,冒着性命之险给自己生个累赘,还要再含辛茹苦将她养大?”
“可是……”翠柳反驳,“你往后还是要嫁人的呀!曲……他是不好,可是好男人也是有的,你可别灰心。”
这三个姑娘里,静临与银儿同年,翠柳要小一岁,她生性憨直,经的事也少,于这人情微妙之处便不如静临与银儿知心。
静临是看出来了,银儿是个决绝之人,她不是灰心,是死心,是想要断情绝爱,一辈子一个人了。
果然,银儿接下来又幽幽道,“若我也能如程先生一般就好了,有一身好本事,一个人过一辈子,闲云野鹤,行迹无踪,那该有多快活。”
翠柳皱起眉头,“那样是挺好,可是终归只有男人能,咱们姑娘家也只是想想。”
这话一落,三个姑娘顿时齐齐惆怅起来,为着一份落差,在向往的自由自在与现实的种种束缚之间。
半晌,静临眉目舒展,“多思无益,咱们只消往前看,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嗯,只盼着有一天,咱们三个都能如愿以偿,一个是官太太,”银儿笑着点点翠柳的脑袋,“一个是悬壶济世的女医,”说到这,她顿了顿,看向静临,“你呢,你往后想做什么?名满天下的妆娘么?”
“不”,静临下意识地摇头,之后又陷入沉吟。
她是爱化妆,可是并无专精此道的志向,不过是为了银子……“银子!”她脱口道,“我要做个富得流油的阔娘子,赚好多好多的银子,让那些曾经瞧不起我的、议论我的、坑害我的,都要仰我的鼻息,指望着我指缝里漏出的银子过活。”
银儿不禁噗嗤一乐,笑着笑着,渐渐又蹙起眉头,“静临,你可以为了银子活,可莫要为了报复、为了恨意而活。”
“不会的。”
静临满不在乎,依旧沉浸在那个富得流油的狂想里,目光灼灼,似乎看到了银子平地而起,耸成一座闪着冷芒的华丽高台,而她与两个挚交好友高踞其上,俯视那些曾经不得不仰视之人……她想着不由得痴了,因为她已经再也想不到还有旁的事,能比这桩事情更教她快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