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临头前还以为他忽然转了性,一下子变成了个热情无私的大好人,原来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三言两语便要提条件了。
瞧他不怀好意的模样,用脚趾头也能猜得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哪知这厮存心出人意料,见她们忿忿欲走,又在身后凉凉地开了口。
“承蒙抬爱,段某虽不才,但也确如你所说,走过不少地方,因而有一些见识。”
静临顿住脚步,又听这人语带戏谑,“读万卷书令人思深,行万里路使人眼博。冉姑娘并非深谋远虑之人,求博索广,也算是正途。”
这不就是说人浅薄么?
静临回头瞪视他,“哦?那么官人的碎嘴到底是因了万卷书,还是万里路?”
段不循低笑起来,“天下四聚,按东西南北,分别是苏州,汉口,佛山,北京。俱是舟车辐辏、商贾汇集之地,聚天下之利,贩四方之货。此外,江南维扬,湖广汉口,亦是金银要塞,总聚一方繁华。往后你若得空,便要将这些地方挨个走上一遍,自会知晓什么是苏杭之钱币,淮阴之粮米,维扬之盐利,济宁、临清之百货,徐州之车马,建阳之书,浮梁之瓷,宁、台之鲞,香山之番舶,温州之漆器。”
见静临听得入了神,他顿了顿,又继续道:“知南北之物还是其次,更要紧的乃是,识四方之人。举其荦荦大端者,南人勤而不俭,北人俭而不勤。南人好纤巧,北人好宏大。天下纤啬首推徽赣,山东人钝而不机,湖北人机而不浮,至于吴越则民风轻浮,好名利、爱风头,福建两广之人虽质朴,却也常首鼠两端,蜀人工巧尚礼,陕西人朴实却也性情阴骘,好勇斗狠。”
“呸!”静临虽听得起劲,到这里却也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按你的说法,这世上岂不没有好人了?”
段不循笑得老神在在,“虽风俗不可概论,人物各有不同。但为商者贩人之所需,紧盯着的,难免是人的短处。你若觉着我的话刻薄,那我不妨就将话讲的好听些,南人性精致好纤巧,北人性豪阔喜宏大,他们日常穿衣打扮便也不同,南人素雅,北人富丽。”
他说到这里顿住,看向静临额间装饰的云母花钿。时下妇人崇尚南人风度,不喜在面上多做修饰,只将功夫花在发髻头面上,讲究淡雅朴素又不失庄重华贵。而静临这打扮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发髻简单,唯在面上下功夫,乍一看看去颇有唐女风范。
她这人形容文静,内里性情却张扬,作这副打扮,想来不是不喜华贵头面,只是囊中羞涩,因此只能在不值钱的花钿上下功夫罢了。
静临正听得入迷,见他忽然止住了话头看自己,便催问,“你怎么不说了?”
段不循笑道:“你是不是着急了?莫急,如今这偌大的北京城就够你看的了,再不足,拜个博闻广识的师父,也可让你少走十年弯路。”
师父之语显然是在说他自己,静临被这股不要脸的劲头逗得忍不住乐,末了赏了他一记飞白。
段不循自作多情地将这白眼视为媚眼,眼中便闪烁起一股促狭,继续先前的话头:“便是在娶妇习俗上,各地亦截然不同。就拿吴楚两地来说,吴人喜欢新妇身材颀长,楚人则喜聘身矮之媳。”
静临常常因自己身量不高,又不够纤细而感到遗憾,听闻楚人竟偏爱短小,不免好奇追问,“这是为何?”
段不循一本正经,“你忘了我方才说的?吴人轻薄,故纳颀长者,美风仪,悦观瞻;楚人务实,不嫌丑陋,是以喜矮妇,为的是矮妇行路稳、手脚快、衣衫省,”他说到此处忍着笑,目光跳过静临的怒目,径自落到她耸起的胸前,“善哺育”。
这话也并非他胡诌,时人有戏作《娶妇辞》一篇,讽记此事。辞云:“楚人娶妇何喧喧,高堂十日排酒筵。亲戚回头小姑起,传道新人短而喜。低小腰身解哺儿,舂粮担水不知疲。西家老翁长吴塞,吴人娶妇长者爱。纱笼前引抉入门,新人长大媒人尊。金马丁东步摇转,春水袅袅花枝颤。可怜吴楚地不同,新人长短为枯荣。若使吴人生落楚,一生丑恶何其苦。乃知长短亦有命,不系生身系生土。”
静临哪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只觉他眼中的轻浮和嘴角的浪荡是真,讲四方风土人情是假,便以为自己是受到了他的愚弄,当下恼得涨红了面皮儿,只碍于这楼上陈设华贵,怕不小心打碎了要赔钱,这才没有再攥起拳头锤他,只骂了句“狗嘴吐不出象牙”,便忿忿地拉着银儿和翠柳奔下楼了。
段不循启开扇窗,看到她气咻咻地从门里出来,走到门外几步驻足,回头盯着天宝阁的大门,似乎是在记仇,转头时也不忘与另外两个嘟囔,虽是听不清楚说什么,也是知道那定然是骂人的话。
段不循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今日若银儿与翠柳不在,想必她的羞恼便不会这样强烈。
如此这般,里面大概只有五成是真恼,另外五成嘛,是碍于好友在场,不恼便不像个正经人,因此装模作样演出来的。
静临骂了段不循一路,嘴上说的是他轻薄下贱,心中恨的却是他说自己丑陋。她惯是晓得自己有几分美貌的,只遗憾身材略短,撑不起飘逸的广袖阔裙,怎么到他嘴里就成了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