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无根水落到运河宽阔的水面上,在天水间氤氲出一片朦胧的雾。
直到暮色四合,淅淅沥沥的小雨仍没有停下的意思,岸边远远游来一条泛着幽幽红光的长龙,待到靠得近了,方知乃是南下的漕运船队,那朦胧的红光则由头尾高张的大红灯笼发出。
船只靠岸,水位线便能看得更清楚,这些船里显然是载货的,虽不知是什么,但看吃水深度便知不少。
漕船北上运粮,南下回空,这支自北京通惠河浩荡而来的船队本是回空的,如今却载了满满当当的货,不可谓不稀奇。
距岸边几十米远的芦苇荡里飘着十几艘小船,每只船上都有两三个穿着短打的汉子,个个亮着白刃,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靠岸的漕船队伍。
雾气不足以完全遮掩这些江匪的行迹,漕军显是已经发现了他们,齐刷刷地亮出盾牌,在头船的船舷上形成一道甲胄墙,威慑之意不言自明。
一艘轻快的战船自头船后驶出,载着七八个漕军,向着芦苇荡的方向驶去。
段不循与负责此次漕运的把总、都指挥佥事巩定锋走出船舱,各自举着一只西番贡来的千里镜,看向芦苇荡的方向。
不一会儿,漕军派出的那艘轻快战船调转方向,向岸边驶回。显然,他们与江匪的交涉已经顺利结束。
回空船只夹带私货已成惯例,江匪过一手不薄不厚的油水也是惯例,双方都是熟手,谙习其中规矩,交涉自然轻车熟路。
段不循放下千里镜,目光望向江面上一片茫茫,“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啊!”
语气十分轻快。
巩定锋却没有这样的好雅兴,朝着江匪的方向狠狠唾了一口,恨恨道:“妈的,敢从老子身上揩油,迟早灭了这些直娘贼!”
段不循一笑,知道他是为方才交出的一千两买路财懊恼,“大人宽心,这份银子段某出。”
巩定锋偏过头,对上段不循笃定的目光,顿时眉开眼笑,将手搭在他肩膀上,“老弟是个爽快人,你这朋友我交下了!走,喝酒去!”
“好,”段不循从善如流,笑眯眯道:“今日一醉方休。”
一场酒酣耳热、逢场作戏,散时已云开雾散,月挂中天。
巩定锋不胜酒力,留在岸上酒楼里过夜,段不循则与老冯一起,朝着楼船的方向踏月而归。
老冯觑着四下无人,低声与段不循抱怨,“从前那个把总可不这么贪。”
段不循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是将满腹酒气散在湿润的夜色中,眼神一片清明,“不能尽用刘阶的人。”
巩定锋不是刘阶一党,至少在表面上,他是首辅高和一党。
暗中结交高党和中间派,从苏木胡椒折俸时起,他便已经着手在做了。
老冯眼中尽是担忧,“顺子,刘阁老他……还不算咱们自己人么?”
段不循豁然转头,鹰隼似的眸光中迸射出一股阴戾。
老冯自知失言,“不循……”
段不循狠狠瞪了他一眼,“我早跟你说过,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刘阶也不例外。”默了半晌,他缓和了语气,拍了拍老冯的肩膀,“这世上只有你和我是自己人,咱们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老冯神色一凛,“伍民要回北京了。”
段不循眉宇间挂着淡淡的不耐,“嗯,我知道。”
“有时候真想一了百了。”
老冯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杀意,眼神却试探地盯着段不循。
段不循看了他一眼,嘴角一扯,笑得有些疲倦,“算了。”
“不循!”老冯不甘心,“你是还念着旧情么?他早就不是当年的他了!”
这些年间,伍民犹如一只吸血俾虫,吃段不循的,喝段不循的,四处游山玩水,逍遥自在。更打着段不循的旗号,为所欲为,事后理直气壮地要段不循给他擦屁股。
老冯早就恨透了他,段不循又何尝不是?
“算了。”
半晌后,段不循还是这一句话。
三分因旧情,七分是忌惮。伍民不是傻子,之所以敢这么有恃无恐,定然是留了后招。
只要他做的别太过分,段不循可以继续容忍他。
老冯紧攥双拳,蓬乱的虬髯一颤,“妈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非亲手弄死他!”
段不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其实现在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老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随后看向段不循,“这辈子值了!”
两人对视,均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一种疯狂之意。
夜风从江面上吹来,带着一股潮湿的腥气,远处江心,有无数波涛迢递而来。段不循似有所感,蓦然回望,但见岸上灯火灭,歌舞休,仿佛辉煌在极盛时灰飞烟灭,转瞬已陷入寂寂永夜。
一股凉意自背脊上泛起,逐渐攀爬至他的后颈,所过之处,只觉得僵硬、沉重。
段不循缓缓转动脖颈,像是与这个回头的动作艰难对抗。
终于,他的目光还是朝前看了,迎着夜色深处比夜色更深的波浪,嘴角扬起一个嘲弄的笑容。
忽然,芦苇荡的后方有嘈杂声传来,仔细听去,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