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时,外面响起车轮辚辚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大伙都以为是段不循回来了,名安一溜烟出门去迎,却是程先生教小春送了银儿回来。
银儿依旧作“王远志”打扮,打眼看去是个斯文清秀的书生模样,进屋来只见了翠柳一眼,眼圈就红了。
翠柳刚哭过一场,又呜呜地抱住银儿,“你若是个男子就好了!”
银儿忍着泪笑道:“这说的是什么胡话,我若是个男子,也是个没出息的郎中,可不能圆了你官太太的梦。”
“那便不做什么劳什子官太太了,我只愿一辈子都和你们俩在一起!”
“只怕那时候又要舍不得名安了!”银儿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好姑娘,快别哭了,就要做人家娘子的人了,也该稳重些,凡是勿要像从前那样挂在脸上,什么话不想清楚了就说,风一阵、雨一阵的。”
见翠柳抬起头,睁着双朦胧的大眼睛巴巴地看自己,银儿又语重心长道:“知道名安待你好,你也得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好是相互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也是个苦出身,你也得学会待他好,还要让他知道你的好——这样彼此之间才能长久,明白么?”
翠柳拉过静临,“你们俩的话倒是如出一辙,我再愚笨该听懂了。”
静临点点她的脑门,“人情也如生意,需得细心经营才能长久。我们俩啰嗦这些,不过是为了教你长点心眼儿,别吃了亏。不过话说回来,到底也还看人,名安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们俩清楚。也莫要心事太重,赴任是好事,得开开心心的。”
银儿也道:“是了,说到底,我们三个之中,还是你最先心想事成的。我们俩私下里还说过,三人之中,到底是你最有福气。”
翠柳微红了脸,“你们俩不也是么,一个拜了名师学手艺,一个有了花不完的银子,咱们三个都是心想事成。”
回想从前光景,三人俱都唏嘘。
静临扭头上了床,“我有甚银子,一把火都烧光了。”
翠柳与银儿相视一笑,不提。
是夜,三个姑娘头脚相抵,共睡一榻,你一句我一句,说了整晚的话。
到天蒙亮,静临与银儿爬起来准备路上的吃喝和常用药物,教翠柳好歹眯一会,“路上颠簸,睡不香的。”
翠柳哪里睡得着,整整衣服,点点行李,似乎只有毫无头绪地忙乱起来,心里才能稍稍得到安宁。
马车早就备好,待到将行李都装好,一切就绪,日头才从地底下跳出来,棋盘街上空顿时霞光万丈。
静临眯起眼睛看了会儿,“朝霞满天,再没比这更好的兆头。”
回头看向名安,做主道:“走吧,不等他了,再晚些,你们今日就到不了驿站了。”
四人同乘,一路无话。
翠柳紧握着静临和银儿的手,泪回了又来。
名安一遍遍掀开车帘往外看。
静临想了想,轻声道:“伍千两和你爹是怎么认识的,你知道么?”
“伍千两?”名安纳罕,随即理会得她说的是谁,当即不屑道:“娘子说的是伍民吧,每年过节都是要回来上税的,不巧脏了您的眼了!嗐!那厮真是……”
顿了顿,咽下脏话,名安忿忿喷出一口浊气,“那是个游手好闲的烂人,说他是篾片相公都抬举了他!也不知他们家哪座坟包冒了青烟,竟教他在走船时救了我爹,因此成了我爹的干哥哥!好嘛,那哪里是干哥哥,分明是一尊干爹!供他吃喝嫖赌不说,他竟是个贪心不足的无赖,胃口愈发大了,又打着我爹的旗号四处胡作非为,这些年少不得给他擦屁股!”
名安越说越是义愤难平,又与静临说了好些伍民的无赖事迹,末了道:“也就是我爹这样重情义的人,才能由着他这么无底洞似的索取。我是看不过去,可我的话他不听。往后娘子可得管管他,就是天大的恩情,也没有这么消磨的。”
“走船?”静临心里犯了嘀咕,“在哪里?他救你爹时,你亲眼看到了么?”
名安一怔,“那倒没有,说是养我之前的事,好像是在运河上。”
“原来如此。”静临若有所思。
马车在一片开阔的河谷地带停下,前方就是已经开化的潮白河。融化的雪水自丹花岭奔流而下,哗啦啦地喧腾着,湿黑了河道中冷硬的石头,撞击出一朵朵翻卷的浪花。
水势平缓处,一小块浮渚上栖息着绿头鸭,鸳鸯,白鹭和小杓鹬。水鸟们被车马声惊动,瞪着一对对圆溜溜的小眼睛看过来。见没有危险,又放松下来,用它们形状各异的喙梳理羽毛,翻找小虫。
西南沿岸是一片白桦和水曲柳形成的密林,棕褐色的树干笔直地向上生长,向阳的一方已经隐现白绿的皮色。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枯叶,上面堆了一滩滩柔软的春雪。
过了这片林子就是出京的官道了。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翠柳拉着人不肯放手,名安苦劝了好一阵,静临和银儿方得以下地。
银儿已经泣不成声,静临狠下心来,与车中人挥一挥手,“别下了,快走吧!”
翠柳哭着扑到车厢门口,“这一走,真不知、不知还能不能再见!”
从京城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