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从腊月二十三直下到年跟前,至二十九这日早上方才停住。
雪后初晴也是一番北国胜景,郑珏这些日子心情一直不错,他又素来是个风雅之人,兴致一来就带着千里镜登上了假山最高处,远眺蓝天晴日下一片银芒,眼睛立即被晃得眯成一条线,接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少监孙宝昌赶紧为他披上银狐皮披风,哈着腰道:“这上面风大,干爹小心着凉。”
郑珏笑道:“老喽!年轻时恨不能日日穿着单衣戏耍,如今是稍不注意就要着凉!”说着摇摇头,扶着人的手慢悠悠地往下走。
孙宝昌觑他兴致不减,堆笑道:“干爹春秋正盛,看着比寻常人三四十还要精神些,哪里就老了。”
郑珏笑呵呵地听着他吹捧,不时驻足观赏园中腊梅矮松,偶尔吟上几句诗,便有人赶紧拿出随身的墨囊笔誊记在纸上。
一行人走至廊下,忽听一个噶腔嘎调的声音道:“春到人间景异常,无边花柳竞芬芳。香车宝马闲来往,引却东风入醉乡。酾剩酒,卧斜阳,满拼三万六千场。而今白发三千丈,还记得年来三宝太监下西洋。”
郑珏驻足抬眸,只见檐下立棍上一只红嘴绿羽的鹦哥,正一边在阳光下梳理羽毛,一边模仿人声说话。说的不是别的,正是时人罗懋登所著《三宝太监西洋记》的开场词。
“话说永乐年间有一位大珰……”
郑珏笑容微敛,转头看向孙宝昌。
孙宝昌心里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不晓得自己这马屁是否拍在了马蹄子上,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也是底下人的一片心意,若是旁的也就罢了,这小东西实在伶俐,又会说话解闷儿,干爹操劳了一年,儿子看着心疼,就想着留下来哄您老人家开怀一乐。”
说着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儿子自作主张,还请干爹恕罪。”
郑珏朝着那鹦哥伸出一只手去,这小东西倒是不怕生,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竟然自己走上了他的掌心,“交年换新岁,长保身荣贵。交年换新岁,长保身荣贵。”
“诶呦,你会的倒是挺多。”郑珏不由莞尔。
孙宝昌一听这话有缝,赶紧递话进来,“干爹有所不知,这小东西的主人也算不简单,乃是隆万十年南直隶秋闱的解元郎,如今在山西平阳做矿监。”
郑珏闻听山西平阳四个字不由心中一动,语气却依旧漫不经心,只道:“是么,好好的举人,怎么就想不开做了咱们这行当?”
“瞧您这话说的,”孙宝昌抬起头来,堆笑道:“汉时出了一个卫子夫,便教天下百姓都说’生男莫喜,生女莫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到唐时出了个杨贵妃’,’又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可见事情的好坏并非总是一成不变,端看人如何做。今日大明朝有干爹这样的人在,咱们这些人谁不觉得与有荣焉?莫说举人,就是进士、庶吉士还不是抢着巴结干爹?依儿子看,这柳文彦也算是弃暗投明,走了一条对路。”
郑珏一哂,挑眉追问:“柳文彦?”
“是了,就是上次发现段家祖坟下有铜矿的那个柳文彦。”
“原来是他啊!”郑珏这下全想起来了,当时底下人把这事报上来,说是私人恩怨。他没管,吩咐说由着他们去打,且看刘阶那边的动静。
谁能想到,那段不循沉得住气,刘阁老倒是按捺不住了,明里暗里动作得勤,颇有硬碰硬一回的架势。郑珏只怕他韬光养晦,他却要以卵击石,可不是正中下怀么?
说起来,若不是这小矿监忽然起意的挟私报复,刘阶还不能大动干戈。这么一想,柳文彦也算是一个功臣。
郑珏想到此处便笑道:“跪着干什么?回头教人看到了,少不得说咱家苛待你们。”
孙宝昌一骨碌爬起来,“干爹最是宽和,谁敢这么说,儿子头一个不答应!”说着又小心翼翼试探道:“这柳文彦也是个有心之人,一心想跟在干爹身边尽孝,这不是年跟前了么,他想着能不能见干爹一面,说是有个宝贝,非得当面献给干爹不可。”
-
年关一近,家家户户都少不得人情往来,生意人尤其如此。
这些日子以来,段不循的银子水样地往外流,看得静临咋舌咧嘴,直说肉疼。段不循翻册子,她便拿着个算盘噼里啪啦地在旁边扒拉,说要算算礼物的收支能否相抵。
段不循好笑地捏她的鼻子,“吝啬的小蛮子,收礼的时候有你烦的。”
他这话没说多久,果然送礼的人就一波一波地往府上涌,送什么的都有,值钱的有大额的银票、成封的金锭子银锞子,几尺高的红珊瑚,成斛的夜明珠、西洋珠,小叶紫檀木打造的大件家具,羊脂玉鸡血石象牙等材料雕刻的各色摆件,整箱的首饰头面,成匹的云锦蜀锦,到年份的野山参、灵芝、何首乌等等。
不怎么值钱的也有,每样也都难得,譬如成篓的南果子,成坛的醩鲥鱼,成扇的腊猪肉,一吊吊金华火腿,一罐罐五花八门的酱腌菜……静临看着这些东西着实快活了几日,每天数着银票,摆弄着珠宝,不时尝尝没见过的各地土产,合计着分给哪些朋友,还要忙着指挥人登记造册,将东西分门别类入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