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长官,在外皇城里都有独立的值房。
地方不大,但也分了里外间,外间会客,里间放了床褥,供夜里急事不能出宫时休憩。
拨给中书令的一处单独值房,此刻外间的桐木长案上,横放了一把剑。
那是朝廷御赐‘剑履上殿’,可以入宫不卸的长剑。赐予功臣,佩剑入宫,代表着无上殊荣。
裴显长身鹤立在桐木案边,指尖轻抚着剑鞘。
一封调令,就放在案上。
“奇事。中书省下的中书舍人,一纸调令调去了东宫,我本人竟不知。”他语气平淡道,“姚侍郎,你是谢舍人的顶头上司,你来解释一下。”
中书舍人的顶头上司,还够不着中书省的最高长官中书令,而是次一级的中书侍郎。
中书侍郎姓姚,带着满身满头的冷汗站在裴显面前,盯着长案上搁着的入宫不卸的利剑,嘴唇都在哆嗦。
裴显把谢澜的调令敕书扔在他脚下。
“何时送来我处的?你背后谁人指使?”他笑了一声,“好大的本事,居然混在宗正寺那摞子例行的敕书里,哄得我签署了调令。”
中书省的事务繁杂,除了最要紧的草拟皇帝诏书,传达给门下、尚书二省以外,还有一大堆拉拉杂杂的大小朝廷敕令,也是从中书省草拟发布。
比如说宗正寺每年春秋两次,例行的调用户部赋税、贴补宗室各家的敕书,每次一呈上来就是几十本。
按照惯例,都要裴显这个中书令过目签署,才好发去门下省审阅核对。
裴显查阅了上头几本,发现本本大同小异,敕书一应依照礼部规制书写,内容冗长而雷同,每本不同的只有各家宗亲的名字和朝廷贴补的数目。
但因为动用了户部赋税,惯例要送到中书令处走个过场,一一签署。
他手头还有大堆军务要处理,便没多花心思,把宗正寺送来的那几十本敕书直接打开到末尾,龙飞凤舞签署了名字,堆在了一处。
没想到里头居然混进了一本调令敕书。
姚侍郎自己都不清楚怎么回事,惊出了满头的冷汗,匆忙弯腰捡起地上的调令敕书,匆匆扫视了一遍,吃惊地道,
“这这这,这道调令,下官是有些印象。东宫前几日来要人,说少个五品东宫舍人,又说殿下年纪小,想寻个年轻的五品文官平调进去。中书省符合的人选只有谢舍人,下官不敢擅自决断,便写了文书呈报,只等裴中书亲自裁断……”
“但事关重要,下官分明是放在调令那摞子文书里的头一本呈报上来的,文书封皮上还贴了个加急重要的红色条子。怎么、怎么会混杂进去宗正寺送来的例行敕书里头了?”
裴显察言观色,见姚侍郎嘴唇都发白,额头青筋突突地跳动,显然是惊得狠了。
事情爆出来,姚侍郎是头一个担责的,只要裴显追究下去,免不了丢了半辈子辛苦挣来的官职,姚侍郎再蠢也不至于自己砸自己的脚,其中必然被人动了手脚。
动作不大,后果不小,动手脚的人心思诡谲多端。
裴显沉吟着,手指又抚摸起长案上横放的鲨皮剑鞘。
自打他领了中书令的职务,腰间改挂起金鱼袋,近期入宫有一阵子没佩剑了,上好的剑就在值房里搁着。寒锋入鞘,宝剑蒙尘。
京城安稳了两个月,又有人心思活动了。
他想起了最近在东宫看到的景象。
谢澜明着还是中书舍人的时候,人已经整日的待在东宫里头。皇太女对他说话亲昵随意,言行不忌,显然颇为青睐他。
裴显一时摸不准,混入宗正寺例行敕书的那纸调令,是不是东宫那位小丫头胆大包天,在中书省里安插了人,暗中动下的手脚。
如果要往下细查,往重了说,是教唆偷换朝廷敕书的重罪,不知会追究出什么的后果。如果安插的人手脚不够干净,会不会牵连到东宫那位自己身上。
他思忖的时候,指腹不自觉地来回抚摸着剑身。
御赐宝剑就在面前,姚侍郎偷眼瞄着,冷汗一滴滴地从额头渗出。
他生怕眼前这位军中出身的头顶上峰发作起来,二话不说,拔剑出鞘,把他这个倒霉下属斩于剑下。他成了冤死鬼也无处诉苦去。
但裴显终归没有拔剑。
“调令敕书既然已经签署了,门下省审核通过,尚书省抄录了副本,几日内便会正式通传回来。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裴显放开了剑身,吩咐下去,“等正式调令传回来,在你手里放一放,压几天。”挥挥手,让姚侍郎退下了。
姚侍郎如逢大赦,哆嗦着捡起地上的调令敕书,随即像被人在后面拿刀猛追那般急匆匆地奔了出去。
裴显目送着背影奔远,视线落回长案,抓起案上横放的长剑,打开了值房里的木柜。
值房里的家具都是宫里统一打造的制式,木料结实而形制庄重,亦可以说是乏善可陈。
既然决意了不再追究彻查下去,他打开长木柜门,随意地把御赐长剑靠着木壁搁在里面。
放进去的时候剑鞘撞着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两边撞击,发出砰的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