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跟随的吕吉祥说话,又仿佛自言自语,“揣着满腹憾事,谁能平静地去?”
他转过身,不疾不徐的脚步再度穿过一众锦衣内监。所有人的视线跟随着他的脚步。
吕吉祥惴惴不安,在内廷多年挺得笔直的腰背不自觉地往前弯。
“吕吉祥,她向来不喜你,几次提出要调换了你,始终没有换。”
吕吉祥噗通跪下,指天发誓,“奴婢此身追随效忠裴相!”
裴显嘲讽地笑了笑,“你是有几分本事的人。七年不换你,只图一个内廷无事,平平安安。”
吕吉祥哭天抹泪地表功,“不敢辜负裴相的嘱托,七年里,内廷确实无事,抓获了数起潜伏不轨的刺客,及时扑灭了几场天雷火患,修缮宫室,传唤御医,看顾着圣人,始终平平安安!圣人身子不好,大家又不是头一天知道。圣人病殁了,这这这,迟早的事……并非我等服侍不利的罪过啊。裴相,裴相,明鉴哪!”
裴显已经不想再听了。
他漠然抬脚往前走。
“圣人若安好,则内廷无事,平平安安。圣人今日病势恶化,油尽灯枯,却无一个人提前察觉。”
“她不在了,又何须你们内廷。”
“当做追责也可,当做迁怒也可。”
“她去了,地下缺少服侍的人。带着你的徒子徒孙,都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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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了吕吉祥,确实在迁怒。
姜鸾生前就不喜欢吕吉祥,才不会要他追随地下服侍。
殉了也只会葬在陵墓外围,不入内寝陵。
内寝陵里陪葬的,都是她心心念念喜爱的物件。
姜鸾身子不好,每年秋冬都会病危,这七年来,朝野人尽皆知。从姜鸾登基的第一年,工匠就在赶修她的帝陵。
朝廷缺钱,陵墓修修停停,国库有收入了就修一段时间,碰上打仗了,国库收入拨入军费,陵墓的工程就要被迫停下。
姜鸾自己从不放在心上。
“再寒碜,也不会比先帝的陵墓更寒碜。”姜鸾曾经无事时和他闲聊,谈到的先帝不是她父亲明宗皇帝,是她短命的兄长。
“先帝登基两年就病逝,陵墓才动工,大山里凿开个墓穴,外头铺个石道,两边的石人石马都没来得及雕刻,先帝的棺椁就送进去墓穴了。”
姜鸾说笑了一句,“至少我的墓外头摆了八对石人石马,看起来体面多了。”
裴显当时喝着茶,只听不答。
先帝的死因,是他深埋心底的秘密,是他需要终生背负的罪孽,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天堑。
姜鸾不知情,所以她谈笑间可以轻松地提起先帝的死,先帝的墓。
却是裴显这辈子绝不会主动提起的话题。
朝廷接连打了三四年的仗。起先和北边挟持了懿和公主的伪朝廷打。懿和公主在突厥亡故,韩震龙倒行逆施,丧尽人心,裴显看准时机,集举国之力,发兵剿灭了韩震龙的伪国,一举收复关内十三州。从此和更北边的突厥人接壤,接着和突厥人打。
北边和突厥人打,西北,东北,和陆续叛乱的几个节度使打。
第五年开始,他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战事渐渐地少了。被重新纳入版图的州郡开始向中央朝廷纳贡。
赋税一年年地丰裕起来。年中时,裴显召问户部官员算了算,居然有余财继续开凿陵墓了。
那就继续修。
从第五年,修到了第七年。
每次工部询问,裴显虽然嘴上都答“尽快修”,但心里始终是觉得,陵墓可以慢慢地修,修个十年二十年的也不迟。
他遇见姜鸾的第一面,她已经伤损了肺,一幅奄奄一息的模样。之后的每一年,到了秋冬换季时,她的旧疾就会来势汹汹地发作几场,每次太医署的御医们都会摇头叹息,谨慎地叮嘱他早做打算,早早备好后事应对。
年复一年,七年过去了。
她的病还是好不了,一年还是有五六个月要躺在床上养病,但病势看起来也并没有他们口中描述的那么坏。
她卧床起不了身,人倒是一刻都不闲着。
沉疴难治的这具身体,虽然遏制了她的活力,但只要她还好好地活着,生而带来的鲜活的生命力,哪里是一具病躯所能遏制得住的。
她足不出户,每天都有新的花样。
她要养猫。
他起先没在意,吩咐吕吉祥搜寻来各式各样的狸奴,都是两三个月大小,娇娇小小、性情温顺的幼猫,装在各式各样的笼子里,呈进宫里供她赏玩。
她仔细挑拣了一轮,最后留下了一只通体雪白长毛、看来漂亮精致的波斯猫儿。
她对这只波斯白猫儿爱不释手,整天去哪里都抱着,原本乖巧温顺的猫儿,被养得脾气越来越矜贵。
波斯猫儿喜欢抓活物。
她的波斯猫儿大半夜的钻进庭院里,追了半夜的耗子,又爬上树掏鸟蛋,去草丛里扑毛虫。姜鸾跟着不睡觉,坐在庭院里,命人点亮所有的灯火,撑着困倦的眼睛,兴致勃勃地看。
庭院里夜风吹过,骤然而至的夜雨打湿了她的肩头,宫女们只稍微迟了那么一点点,还在催促着姜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