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一场长雨绵延了三四日, 下午天色仿佛入夜。蝉走近书案,铜钎子拨亮油灯, “光线太暗,当心伤眼。”
阮朝汐抬头笑了笑。编纂完一本《千字》被她带回来, 此刻正摊在书案上描绘大字轮廓, 制成给孩童用描红本。
虽说是出入后宫借口, 但她不想敷衍。
她还记得自小时候, 云间坞书房里,有一本类似描红本。荀玄微那时初入京城不久, 政务不算繁忙,空闲时给她编纂了一本描红,从京城寄来云间坞,她如获至宝地收在屋里, 不舍得在上面涂抹一个字, 收着收着, 纸张泛了黄。
世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轮回。现在她长大了,轮到她给另一个幼童摹描红本, 在他满怀惊叹眼神里,一张张地添加大字轮廓。
几日过得异常平静,雨水冲刷去尘嚣, 远近楼阁殿室蒙上一层朦胧薄纱,倚窗伏案书到中途, 有时一个恍惚,仿佛又身在云间坞之时,眼前飘过带着山间水汽朦胧云雾。
从昨日, 进出令失效了。千秋门拒不开放,梵奴早晨法进学, 惊动了老太妃,亲自遣人递话询问,守将也只肯说,“奉命封闭千秋门”。
式乾殿隐约传来消息,圣驾病情不好了。
宫人加紧演练防御,木门栓换成纯铁。夜里轮值人数增加一倍。
服丧幡麻布暗中预备来,所有人都在屏息静地等。
——
殿室各处灯火光芒黯淡。
寝殿内所有侍奉宫人尽数驱散,只剩下元帝身边最亲近大长秋卿武泽伴驾。
宣城王元治秘密奉诏入殿,跪倒在药味弥漫龙床边,聆听圣意。
“朕几日身子不豫。”
元帝面庞显露在灯下,旧疾病痛折磨着他,多年来死于他手上数怨魂在他眼前飘过,令他坐卧难安。“昨夜,朕梦到了崔司徒了。”
他口齿含糊不清,需得仔细辨认才听清楚说什么,眉眼间戾不再刻意隐藏,他阴沉地提,“他从冀州一路扶持朕入京,朕灭了他清河崔氏满门……呵,他在梦中向我索命。”
元治在皇伯父面前温顺地低头,“都是些梦魇罢了,当不得真。”
“朕是负了他崔氏,那又如何?阿治,你记着,元氏以兵武立,大炎朝版图统一中原,些都是明面上。各州郡田亩丁户,至今落在士族手里,乡野遍地都是宗族坞壁,处处都是隐户,朝廷政令管辖不得,赋税征收不得,只拉拢士族,征辟当地士族子为官,才从他们手里勉强抠出来一星半点给朝廷。”
元帝沉沉地笑了,“元氏寒门出身,为天下士族所鄙。朕个寒门天子,统辖士族出身朝臣,岂怀柔!阿治,你记住了,可以用他们,但决不信任他们,每隔几年杀一轮。放开手脚,大胆地杀,杀士族统领人物,以血震慑他们!杀得他们对朝廷心怀畏惧!等杀完了再论怀柔。”
元治俯身大礼拜倒,“侄儿……侄儿领受教诲。”
他低着头,额头碰触冰凉青石地,对着面前摆放一对龙靴,心里剧烈地狂跳来。
圣驾病重期间召他来,单独说出一番推心置腹言语,他心愿——难道就要成真?
元帝情绪伏,剧烈地咳嗽来。武泽急忙过来服侍躺下。
元治伏地聆听教诲,只耳朵几乎竖,听元帝咳嗽着,口齿含糊地道,“几日雨水不断,朕身子不舒坦。若真不好了,传位……传位梵奴。阿治,你……你为辅政大臣。辅佐梵奴理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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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期待之心骤然坠下了千尺冰湖底。
元治一动不动地拜倒在龙床边。人看见处,撑着地手掌缓缓紧握成拳。
卧元帝并未发现脾自小温良侄儿微小异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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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头盘算许久打算,一桩桩冷酷地吩咐下去。
“朕若大行,秘不发丧。传朕口谕,尚书令荀玄微、司州刺史萧昉入式乾殿觐见。人入殿后,以谋逆定罪,即刻绞杀。”
元治大吃一惊,骤然抬头。最后句说得含混,他一时怀疑自是不是听错了。
“梵奴年纪太过幼小了。主少臣强,难以制衡,人绝不留。至于颍川荀氏,兰陵萧氏……”
元帝冷冷道,“都是地方乡郡望族,抄没族产,充入库,清查乡郡依附田亩隐户。颍川荀氏在豫州势力过大,朝廷岂容忍,以谋逆罪发兵,征讨坞壁,诛全族。豫州刺史位子换个人坐。”
元治听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