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太子素有贤名,待谁都这般温柔和煦,也就慢慢释然了。
他略一颔首致意,方撩袍端坐,问道:“臣初上任,对先前教学进程尚不了解。还请殿下告知,如今所学是何书何篇目?”
自文太师致仕后,倒是有几位翰林的学士来讲过学,因都是兼任辅佐,讲的文章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根本无甚系统可言。
赵嫣本也志不在此,便随意点了一篇自己熟知的:“年前学到了《春秋要义》第二卷。”
周及表示明了,温润的指节拿起镇纸由左至右一抚,开始讲解起来。
他的声音不如闻人蔺那般低沉醇厚,清清冷冷有如泉水漱石,波澜不惊。
赵嫣曾一度嫌弃周及讲书的音调宛若念经般枯燥,现在才知自己当初身在福中不知福。至少面前这位小古板一生以文墨为友,心无旁骛,坦荡磊落,全然不似闻人蔺那般外白内黑、危险狡诈。
右边书案的裴飒一脸惊讶,盯着周及空空如也的书案,没忍住问道:“他不用看书就能授课的吗?”
赵嫣对周及的教学方式习以为常,便含笑答道:“周挽澜记忆好得很。胸有千卷,倒背如流。”
裴飒肃然起敬,拿书的姿势都端正了几分。
然而,那书卷拿倒了。
“……”
这下赵嫣明白他那番凶巴巴的“得罪”之辞从何而来了,晋平侯世子竟然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纯武夫。
要这样的少年规规矩矩坐在崇文殿伴读,也难怪他会如此闷闷不悦。
赵嫣正迟疑要否出声提醒,便见一道阴影自身后侵袭,越过头顶在书案上蔓延,直至将她整个儿笼罩其中。
这种熟悉的感觉……
赵嫣缓缓回头,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暗色的袍角,视线再往上,便是闻人蔺那张不辨喜怒的俊颜。
该来的还是来了。
赵嫣忙调开视线,佯做认真看书,听见闻人蔺低沉的嗓音自上方传来:“今日崇文殿,倒是热闹。”
周及方才一心认真授课,直到闻人蔺出声方反应过来,便也抬眼看他。
四目相接,周及依旧端坐如松,不见丝毫怯意。
“肃王殿下!哎哟,都怪老奴!”
崇文殿的掌事太监适时打破了死寂,解释道,“周侍讲暂代少师之职,为太子殿下授课,陛下就将辰正匀出来给周侍讲,武课则挪至巳正。老奴原是亲自去给您回话的,谁知您正巧入宫面圣,这才岔开了。”
掌事太监擦了擦额上细密的冷汗,赔笑道:“您看这……可否去后殿歇息一个时辰,容老奴给您沏杯热茶赔罪?”
闻人蔺的脾气看起来好极了,目光在小太子低垂的后脑勺上微顿,略一抬手道:“无妨,本王就在此处旁听。”
说罢,他行至先前皇后旁听的圈椅前,堂而皇之振袖坐下,屈指抵着太阳穴示意他们继续。
掌事太监自然不敢劝阻,见周及没有出声反对,于是奉了茶讷讷退下。
周及确实对文墨以外的东西毫无兴致——甚至可以说,有些迟钝。他只朝着闻人蔺略一颔首致意,便接着讲解起来。
殿内看似平静和谐,如果没有忽略那道若有若无扫来的微凉视线的话。
赵嫣专心致志地看着面前的书卷,时不时执笔圈画,纤长的眼睫半垂着,显出几分女气。
闻人蔺端详着她这副好好学生的认真模样,冷白而筋络分明的手随意搭在膝头,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叩着。
在别人的课上,倒乖巧得很。
别说发病晕厥了,连眨眨眼皮都舍不得。真稀奇。
没由来一声低嗤,轻飘飘落在相隔极近的赵嫣耳里。
她不知闻人蔺在哼笑什么,只觉一半身子凉飕飕的,任凭她再凝神,也无法阻止时辰的流逝。
撞钟声响,一个时辰的文课很快过去。
周及平静起身回礼,将崇文殿交给了兼任太傅的肃王。
闻人蔺放下交叠的长腿,刚要朝赵嫣行去,便见她一溜烟起身,跟着裴飒一同去殿外长廊远眺透气去了。
闻人蔺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顿了一顿,缓缓眯起眼眸。
廊下风铃叮当晃动,阳光浅淡,晒得很舒服。
裴飒倚靠在栏杆上,抱臂与人闲聊:“没想到周侍讲年纪轻轻,与肃王对峙却丝毫不落下风,真是当之无愧的文人风骨。”
赵嫣听了不免失笑。
风骨么,周及自然是有的。世人皆言周挽澜是高岭之花,难下凡尘,只有赵嫣知晓他纯粹是因为略有脸盲,为避免认错人的尴尬,索性闭口不语,等候对方自报家门。
久而久之,便给人一种孤高难近的错觉。
赵嫣收敛心神,戚戚然望着京城远处青灰色起伏的群山,长长叹了口气。
裴飒果然被她这番愁苦的模样吸引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