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让老四难得的心静如水。疲惫到极点的铁奴呼呼睡去,老四则走出僧房,从行李中拿出那册《白氏长庆集》,走进大殿,为宗望、娘和姐姐扣头祈福,然后坐在角落翻看着,不觉也沉沉睡去。
“施主何不到房中安睡,莫要受凉。”
不知过了多久,睡在地上的老四被智迟禅师轻声叫醒。
“竟然在殿中睡着,罪过,罪过。”老四赶忙爬起来。
“施主疲惫至此,定是一路劳顿,可随我来饮上一盏热茶。”智迟禅师说完引着老四来到配殿。
小僧奕潼正蹲在泥炉前,摇着蒲扇烧水。走入殿中,正中是一张矮桌,两块蒲垫,周围环绕的是一排排老旧的经阁书架,借着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一卷卷焦黄的经书和卷轴,虽然老旧,却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看施主如此疲惫还手不释卷,定也是读书之人。”禅师点燃一根香,在蒲垫上盘腿而坐,同时伸手示意老四也坐下。
“幼时学过几年孔孟之道,后打铁为生,又逢乱世,读书已成奢望。”老四坐下,依旧环顾着满屋的书籍。
“施主此行,定是曲折艰辛,不知所为何事?”
“不瞒禅师,我自东京留守司往大名府,军差。实是羞愧,迷了道路,误入此山,不知此处是何地界?”
“此处是京东东路,齐州地界,往西南不足百里就是泰山。”
老四心头一震,虽然很小就随父亲迁至东京,但是京东东路青州是自己的故乡,想起还未下葬的父亲和音信全无的母亲,心头刀割一般。
“禅师松形鹤骨,绝不是寻常僧人。恕我眼拙,禅师的拐杖并不是普通木杖,乃是一根达摩杖,想必禅师也是身怀绝技。”老四赶紧掩饰自己的心绪,扭头看了一眼竖在禅师身边的拐杖。
“哈哈,施主真是有心之人,老衲早年也是混迹尘世,年逾不惑才遁入空门,练过几年拳脚,不值一提。”智迟禅师笑着将矮桌擦拭了一遍。
这时奕潼端着一个木盘进来,盘中是两个泥盏,一盒已经捣碎的茶粉,然后又出门将一冷一热两只汤瓶提了进来。
“宝刹取名万佛寺,但只见崖壁上一尊石佛。”老四被这寺中幽静的环境和禅师平和的言谈,以及小僧人奕潼从容熟练的举动所感染,一时来了兴致,主动攀谈起来。
“既有众生,故有诸佛,心中有佛,所见皆佛,佛岂千万?”智迟禅师笑着说道。
“今日我与兄弟迷路,误入此山,才与禅师相见,对坐饮茶,也是缘分。”老四一边说一边看着奕潼将茶粉倒入泥盏,冲入沸水。
“缘乃佛法大智慧,万事皆由缘,终此一生,悟与不悟,也皆由缘。”智迟禅师也微笑着看着奕潼。
“徒使襟灵憎市井,足知缘分在云山。”老四不由吟了一句诗。
奕潼将沸水、冷水依次冲入泥盏,往复三次,又用茶筅轻轻翻搅着茶汤。
“何时才能如禅师与这位小师父一样,绝世于山中,点茶读书,忘却纷纷扰扰。”老四缓缓扭头看向门外,又说道:“世间却如这雾气,看不透,摸不到,凶险危机却无处不在。”
“佛乃修心,儒主治世。施主怀治世之心,非遁世之人,当广济苍生。”
“愧对禅师的赞誉。”老四看着奕潼双手奉上的泥盏,盏中茶汤鲜白明亮,泡沫平坦匀称,久久不散,又赶紧赞道:“小师父好手段!”
奕潼站起身点头施礼,转身出门。
“山野粗茶,放在汴京不值一文。”智迟禅师笑着说道。
“在这秋雨浓雾的山中与高士静心品茗,真真恍若隔世。”老四双手举起茶盏施礼,饮下一口,叹了一口气:“唉,为何家国劫难,有人慷慨赴死,有人却私利误国?为何明明这山中仙境可潜心修为,凡间众生却都难放下生死离别?为何我明知所向,却万般牵绊?无时无刻心中都挣扎窒息,禅师能否赐教一二。”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心平何劳持戒,行直又何用修禅,天下一理。看施主读的是白乐天的诗集,可知其说过‘外以儒行修其身,中以释道治其心’?施主既授教于圣人之学,便是儒家弟子,与老衲这佛门僧徒其实并无二致,释门五戒即是儒家五常,你我皆在世中,又皆在世外。得失随缘,心无增减才是大道,施主又何必为这纷纷扰扰忧心苦闷。”禅师说完饮下一口茶。
“那这金人犯阙,山河破碎,生灵涂炭,能用这避世山中,修心无为赶走敌寇吗?”
“山河一脉,山中与市井,无谓避世也无谓乱世,缘由不同,行止不定而已。”
老四仿佛悟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听懂。
“师父,奕清师兄回来了。”奕潼进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