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又是一个吃了观音土的,”递粥的军士望着老头儿的尸体叹了口气,而后抬眼看向孟何辰,“你和死者可有亲戚关系?可知道他的姓名、出身、来历?”
“神仙大人说了,知道名字来历也好刻墓,若是不知道,那就没办法了,只能立个无字的石碑。”
孟何辰摇摇头,“我与他也只是萍水相逢。”
军士便了然地点了点头,而后把粥碗递给孟何辰,和声安慰,“先喝了热粥填填肚子,跟我走吧。”
“队正,这边有三百二十七名灾民,已死亡三十五人,染疫的灾民初步统计有一百一十九人,”不远处,一个火长正在向梁武汇报,“而近距离接触过染疫灾民的至少也有两百五十人以上。”
梁武面色沉重地点点头。
这是他们找到的第一个灾民集中聚集点,感染疫病的灾民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多,死亡数量更是触目惊心。
染病的灾民接近四成,死亡的灾民也已经超过了十之一
还有十几个已经昏迷不醒,眼看着就要断气的重病患者。
更棘手的是,一路逃荒,灾民们想要彼此没有接触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也就导致几乎所有人都和染疫的患者有过接触。
梁武紧紧攥着腰间的佩刀,沉声吩咐,“疫病的事情暂且放在一边,当下最重要的是保证灾民们不发生暴乱。”
“所有人都听着,无论何时,都不准先动刀!不准挑起武力冲突的口子!”
“但若是灾民们已经暴动,下手也不要手软!杀鸡儆猴,第一刀要够狠!”
“听懂了吗?!”
说到最后,梁武的声音拔高,足以让周围正在大口大口贪婪喝粥的灾民们听见。
不大的灾民聚集点有一瞬间静默。
梁武叹了口气。
率兵离开草庙前,周衍便让宁白澄给他传了话,也特意告知过他,这次收拢灾民一定要小心行事。
几日前,正是官兵们将灾民赶出化城郡,让他们在这荒山野岭中自生自灭,不少人因熬不过这几日死去,自然会有因此怨恨上官兵的人。
就算这次施粥能稍稍挽回一些民心,也不足以让彻底成为惊弓之鸟的灾民们听命撤离。
更别提周衍最后的吩咐是——
“所有死者的尸体都需火化,不可曝尸荒野,不可深埋地下。”
周衍也不想这样吩咐的,毕竟在现代,还有不少老人秉持着“入土为安”的思想,在盛行土葬的古代,恐怕更是少有人能够接受火葬。
但即便是就地掩埋,甚至是深埋,都不足以切断霍乱的传播,甚至可能会让情况更糟,究其原因就在霍乱的传播途径上。
霍乱的传播途径是水源传播、食物传播、蚊虫传播、接触传播和粪口传播。
只要饮用水的水源还在被污染,霍乱就永远无法断绝。
尸体火化,势在必行!
周衍的解释十分直白浅显,梁武自然也听懂了。
可越是听懂了,他越是担心灾民们的反应。
孟何辰喝下碗里最后一点粥水,看向梁武的目光中隐约有些探究。
他能看出对方和那些用惯武力所以满脑子肌肉的丘八不同,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在手下兵士中也很有威望。
但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像这种先怀柔后立威的做法,可不像是一个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老兵能想到的。
所以是他背后的人,或者说,那位“神仙大人”的手段吗?
孟何辰捏紧手里的粥碗,对那位神仙大人越发心向往之。
有威信,有能力,有手段,仁慈却不软弱,威重但不滥刑
这不正是他一直渴求的贤明君主吗?
想到这里,孟何辰眼中爆发出一阵精光,他缓缓站起身,擦了擦唇角染上的墨汁,转头看向老头儿的尸体。
因大量脱水,老头儿的尸体体表呈现出一种近乎可怖的蓝紫色,仿佛民间传说地狱里的索命夜叉。
“看来,我还要过一阵子才能去下面看你了,”孟何辰挺直腰板,抖了抖已经脏乱的不像样子的衣襟,“说不定”
“说不定到时候,你还要羡慕我,能把人间描绘成我想要的样子呢!”
孟何辰的神情越发坚毅,昔时高中三元,于殿试高声劝导君王向善的年轻状元,在明珠蒙尘整整五年后,终于再次焕发了夺目的光辉。
仿若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破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梁武远远便看到了孟何辰。
和其他脸上满是死寂或狂喜的灾民们不同,孟何辰的脸上,是在灾荒年间本不该存在的希望与盎然。
当然,更显眼的是他的满嘴墨水。
“军爷可是担忧灾民暴动?”
“小生孟何辰,”满嘴墨水的瘦高书生缓声开口,“有一计可献上。”
梁武本不想理会,出于对文人的敬重还是问了一句,“孟书生,你有什么计策?”
孟何辰微微一笑,压低声音,“灾民们暴动,无非是觉得自己是被官兵胁迫迁移,又担忧自己会落入更差的境况,可若是他们认为迁移这件事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呢?”